问佛那烂陀,人生有八苦:本来空,宛然有
玄奘
"千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。南朝四百八十寺,多少楼台烟雨中。"这是唐朝著名诗人杜牧在《江南春》怀古一诗中的感慨,作为一种起源自古印度的外来宗教信仰,佛教在西汉末年至东汉初年之间便已传入中国,历千年风雨沉淀,以其独特的精神魅力楔入了中华文化。
当代中国社会,禅意佛理之风不可谓不盛,虽不似南北朝时期兴建古刹佛寺,普通人家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几个佛像摆件、经文挂件。每年的中国农历新年,坐落于各地的佛教寺院,人们竞相争着烧"头柱香"、敲响新年的"第一次钟声",人潮涌动,车如流水马如龙,甚为壮观。
吴承恩小说《西游记》里唐僧师徒四人取经的故事,早已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。在小说里,玄奘法师千里西行,最终抵达一个叫"灵山"的地方,得见如来,取回真经。据《大唐西域记》记载,玄奘沿古丝绸之路最终真正抵达的是一个叫"那烂陀"的古印度佛教学术中心,拜谒戒贤法师学《瑜伽师地论》,终成一代高僧。
千里朝圣,翻山越岭,"上无飞鸟,下无走兽,望人骨以标行路"。悠悠岁月,涤尽历史的尘埃,而当尘埃落定,唯留下生命远行的背影,定格成永恒的精神人格魅力,传唱至今。
玄奘西行图
玄奘西行,问佛那烂陀
生死大海,谁作舟楫;无明长夜,谁为灯炬。
——《大唐西域记》
据《大唐西域记》记载,公元627年,玄奘从唐朝都城长安出发,经甘肃兰州偷渡玉门关,后取道新疆进入中亚,即现今吉尔吉斯斯坦、乌兹别克斯坦和阿富汗境内,穿过巴基斯坦后进入印度北部与尼泊尔交界的地方。中古时期的印度,当时小国林立,分为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中五个部分,史称五印度或五天竺。玄奘首先到达的是北印度,在那里拜望高僧,巡礼佛教圣地。
释迦牟尼诞生地:迦毗罗卫遗址
公元631年的夏天,玄奘抵达迦毗罗卫,即现今尼泊尔南部的蓝毗尼,这里是佛祖释迦牟尼的故乡。佛祖在悟道之前,是释迦王国的太子,俗名:乔达摩悉达多。
东北行走八九十里,有过释迦族的浴池,池水清澈皎洁,花朵竞相开放,这里是佛祖诞生的地方。
——《大唐西域记》今译
释迦牟尼涅槃地:拘尸那迦遗址
离开迦毗罗卫之后,玄奘一路继续南下,行至拘尸那迦,佛祖涅槃的地方。公元七世纪的拘尸那迦,已是寺院颓圯,荒无人烟,佛教在古印度逐渐凋零。而在公元前545年的一个月圆之夜,释迦牟尼正是在这里的一片树林中央,圆寂涅槃。始终矢志不渝追随佛陀的弟子们围在他的身旁,痛苦万分,悲痛欲绝。
有一佛塔是阿育王所建,塔基已经陷落,但仍高二百余尺,塔前建有石柱,以记如来涅槃之事。
——《大唐西域记》今译
早在公元625年前后,身在长安的玄奘,有幸聆听了一位来自印度高僧的说法,正是从这位名叫波颇的僧人口中,玄奘得知在遥远的印度,有一个叫那烂陀的寺院,寺院的主持戒贤法师通晓一切佛法经论,堪称当世的佛学大师。
历经千难万险,经过整整四年的长途跋涉后,玄奘终于抵达此次西行求法的目的地:那烂陀。
那烂陀遗址
四年前,我曾在长安许下誓言,不到印度,绝不东归一步,现在,誓言终于实现了。
——《大唐西域记》今译
那烂陀,古印度佛教最高学术中心,也是一所中古时期的综合性大学,极盛时僧众常达万余,弘扬大乘学说及五明,瑜伽行派的大学者也均在此住持弘法。
僧徒主客常有万人,不仅学习大乘学说,还包括世俗经典以及因明和声明学,甚至医学和数学也要研究。
——《大唐西域记》今译
当玄奘在公元七世纪到达那烂陀时,佛教已经在印度开始衰退,而那烂陀依旧辉煌。古代印度的寺院成千上万,若论壮丽崇高,那烂陀是其中的极致。在《大唐西域记》中,玄奘用最美丽的语言描绘了这座独一无二的学府:"宝台星列,琼楼岳峙,观竦烟中,殿飞霞上,生风云于户牖,交日月于轩檐,宝阁重重,僧院林立,虯栋虹梁,绿栏朱柱。"
那烂陀遗址
公元632年的春天,百岁高龄的那烂陀主持戒贤法师为远道而来的中国留学生玄奘开讲《瑜伽师地论》。戒贤法师师出名门,患有严重的痛风,此次一代宗师重开讲堂,不仅在那烂陀,而且成为全印度轰动一时的大事。
在那烂陀,能够读解20部经纶者有一千多人,30部者有五百多人,50部者,包括我在内只有十人。唯有戒贤法师穷览一切经卷,是所有人的导师。
——《大唐西域记》今译
荒无人烟的大漠,冰峰林立的雪山,拼了性命的西行,都是为了这一天,五年的潜心学习,玄奘终成一代宗师。
面对生命的局限和人生的苦难,释迦牟尼所做的种种努力因其悲壮艰难而给人以震撼。佛教言说的人生八苦,因是人人都有可能的遭遇,是人生的一种整体况味,给人以启迪和抚慰灵魂的慈悲。
残缺与圆满,人生有八苦
中国传统文化,以儒家和道家为之精神主流,儒家温柔敦厚,载道言志;道家逍遥自由,直觉天籁。而佛教以其"拈花一笑,妙悟真理"的精神魅力,甫一传入便吸引了各个阶层的广大中国人。这种独特的精神魅力,在于佛教始终聚焦人生课题,立论透彻,斩钉截铁而不容置疑:人生有八苦,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别离、怨僧会、求不得、五阴炽盛。佛教永远在探究着摆脱人生苦难的道路,人生的苦难与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。
譬如爱别离苦:生死离别,人间惨事,青春丧偶,中年丧子,固然悲痛万分,即使不是死别,或为谋求衣食,或因迫于形势,与相亲相爱的人生离,也将感到痛苦。然而,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亲如父子,近如夫妇,亦难得终身相守,又何况其他呢?
再如怨僧会苦:意气相投的朋友,海誓山盟的爱人,恩爱情深的夫妻,或膝下承欢的子女,或生离,或死别,一切不能自主。但相反的,那些面目可憎,语言乏味;或利害冲突,两不相容的人,偏又聚会在一起。
佛讲慈悲为怀,从而普度众生。在我看来,也即残缺与圆满。而圆满终不可抵达,有幸福就有苦难。此岸永远是残缺的,否则彼岸就要坍塌,而这大约就是佛之慈悲的那一个"悲"字的意蕴所在,也正是理想与现实、此岸与彼岸的二元辩证关系。
这就是人生。这就是所有的人生中无可逃避的境遇和况味。这不是人生的偏门,不是某一个人独有的处境,而是人生的本味。
我问佛,佛曰:本来空,宛然有
藏传佛教的六世活佛仓央嘉措,有一首脍炙人口的"佛理诗"《我问佛》,以最朴素的语言写出了人人都会有的困惑、迷惘和孤独。
我问佛:世间为何有那么多遗憾?
佛曰:这是一个婆娑世界,婆娑即遗憾。没有遗憾,给你再多幸福也不会体会快乐。
——仓央嘉措《我问佛》
娑婆即遗憾,烦恼即菩提。神秘的远古"轴心时代",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冥思七天七夜,勘破人生真相,终于大彻大悟。佛教最震撼人心的,不在于寺院佛像的壮丽崇高,不在于经纶典章的高深莫测,不在于遁入空门的清贫苦修,在于它揭示了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人生中能必然会遭遇的两难结构:苦难与幸福、现实与理想、肉身与精神,以及战争与和平、命运与信仰、怨恨与宽容……永久的两难,永久的互融,永久的无解。
近来年,由旅美作家豆豆创作的小说《遥远的救世主》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《天道》风靡一时,其中一段台词被不少拥趸奉为经典,反复转发,可谓字字千金的天道高人语录。
强势文化就是遵循事物规律的文化,弱势文化就是依赖强者的道德期望破格获取的文化,也是期望救主的文化。强势文化在武学上被称为"秘笈",而弱势文化由于易学、易懂、易用,成了流行品种。
你需要的就是一双天眼,一双剥离了政治、文化、传统、道德、宗教之分别的眼睛,然后再如实观照政治、文化、传统,把被文化、道德颠倒的真理、真相颠倒过来,随便你怎么写怎么拍都是新意和深度,这就是钱,就是名利、成就、价值,随便你能说的什么。
——电视连续剧《天道》
作为人生整体况味的两难结构,源自于人生本身所包含的吊诡,只要进入人生,无论何人,就会沾染这个吊诡,这个悖论。佛教告诉普罗大众,为人之道,第一念,就是要明白人生无常,接受苦难,接受残缺,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。因而不是一处空间,不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,而是道路,是精神的恒途。人只能走在这永无终点的道路上,所谓信仰,不是走到,而是行走。
释迦牟尼不安于平静幸福的王室生活,见人世间生老病死,决定自己出走,走向伟大。
玄奘困惑于来自印度的佛经并不齐全,再加上翻译的曲解,对佛法的误读司空见惯,佛教领域教派众多,又相互争执不下,佛法的真谛究竟在哪里。于是他决定出走印度那烂陀,走向伟大。
世间万事万物,林林总总,既非凭空生,亦非独立存,必是因缘和合,聚化而成,所谓缘起性空,本来"空";但人生在世,又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幸福与苦难、善良与罪恶、生与死……可谓宛然"有"。
佛乃觉悟。纵然普罗大众的知识素养不足以读解艰深的佛教经论,且佛教从一开始就追求从整体上地把握世界、人生和生活,整体把握总是难于穷尽,因而又难免神秘和悲观。若是从文本的读解而言,我们或可体会到,佛教经论要表现的,不是哪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,要塑造的,不是哪一个具体的典型形象,佛教要把"人生八苦"全盘端起,要站在凌驾人世的高度来俯瞰茫茫人世。于是,佛教锐意伸拓,不拘一格,贯串始终的只有一种整体意向,那就是表呈作为整体状况的人生况味。
挪威戏剧家易卜生与瑞典戏剧家斯特林堡
我们也可从后来的西方戏剧中,品尝到这样一种意味。斯特林堡《一出梦的戏剧》从空间广度上力求整体把握,易卜生的《培尔·金特》从时间长度上力求整体把握。斯特林堡意在囊括世界,易卜生意在囊括人生。对人生作出哲理性思索,也就凭借着这种整体囊括。